秋意初起的时候，故乡的田野是变着颜色的，一块块稻田由青转黄，在山脚下起伏着，高高低低围着整个庄子。着急的人们把经历了三伏天的扁担、木锨、木叉、镰刀都拿了出来，劳动力都攒着精神等待一阵秋风把丰收的季节带来。

　　但谁也不知道哪块地的稻子最先弯腰，谁也不知道哪一穗稻子最先熟透。人们只能把镰刀磨了又磨，一天天地走在田地间，弯下腰虔诚地观察着脚下祖祖辈辈耕种的田地，用双手掂量稻穗的分量，估摸着稻子成熟的日子。

　　也可能是在某个打着露水的早晨，也可能是在午后赶羊人挥动杆子的瞬间，稻子熟透的味道从田边随风而来。稻田像是被染色一般，先从最高处的梯田开始金黄，波浪般的从高处慢慢赶到了最低处，人们急匆匆地放下手中的碗筷，抓过已经挂在院墙上的镰刀，向着秋季的田野走去。

　　左手揽过一把稻穗，右手镰刀顺势一把割过去，然后就近堆在左手边。“嚯嚯”，整个金色原野都是镰刀挥舞的声音，秋日的田野里所有的人都俯身接受土地的馈赠。稻子秸秆也是灶台里一年的柴火，所以割稻子的时候我们都贴着根子收镰刀，每一块地收割后，光光净净的就露出了土地本来的颜色，隐隐还可以看到排成列的稻茬子，像是跑过了一片整齐的马蹄印。

　　收获，是一家人的事，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聚集着。女人们要戴上袖套，戴上草帽，不紧不慢地割着，只有男人们丝毫不畏惧秋日的阳光，卖着力气挥舞镰刀，割一把就放到一旁，一个人从一头割到另一头，然后又割回来。孩子们则是跟着这“嚯嚯”的收割声，挎着草篮，把地里遗漏的稻子小心翼翼地拾起。

　　村子里的人也一样，只有等到稻子熟了的时候，才能看到一整个村子的人，打零工的刘二回来了，做木匠的冯五也停下了活计，小卖部的李四也下地了。闲了一个夏季的农民，似乎都一股脑奔向了广阔的田野。

　　故乡山村是在一片丘陵之上，每块地都在高高低低中起伏着，农用拖拉机也开不进去。收割后的稻子都是一扁担一扁担挑出来，老话说“秋收抢收”，谁也不敢耽搁了，不等稻子晒干，上午割的下午就得挑回去，秋日里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落了雨。

　　刚收的稻子，带着秸秆，又湿又重。男人们这时候是最累的，一根根扁担压在背上，要穿过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，一步步挑到打谷场上去。这时候男人的脾气是最不好的，放下扁担就要使唤人，一会使唤着孩子拿过水杯来，一会又责怪女人没把扎稻子的绳系好。这是一年里最累的时候，每家都有着三亩地，都要靠着一双肩膀挑出来，每家的劳动力晚上歇着的时候，都要往身上贴好几张活血止痛膏药。

　　等到打谷场的稻子都晒热了，踩上去就能听到稻粒掉落的声音，这时候就要赶着老水牛拉着石磙上场了。父亲扬着鞭子，老水牛识趣地顺着打谷场转圈子，光滑又沉重的石磙一路滚过，稻穗一粒粒地脱落。上面一层压过，母亲就要用木叉子把稻谷翻个身，父亲就在一边给老水牛喂草料。等到前前后后压了几遍，秸秆上的稻子都脱落干净了，才能把老水牛背上的缰绳解下。大人们挥舞着木叉把秸秆抖个干净，然后在打谷场边堆起一座又一座的稻草垛。等到最后木锨把稻子随风扬起，剩下的一堆堆结实饱满的稻粒才是最后的收获。

　　要是碰到阴天了，晚上就热闹了。每一个打谷场都亮着灯，临时从村子里拉过来的电灯一片片地点亮山脚下这块秋收的稻田，水牛喘气的声音，男人挥鞭子的声音，石磙压过稻穗的声音，用木叉翻稻秸秆的声音，用木锨扬稻谷的声音，在月亮升起的晚上渐渐汇聚在一起。孩子们忙着撑开麻袋的口子，一脸盆一脸盆地往袋子里装新收的稻谷，这是秋日里农村的场景，也是农民丰收的巨大古老仪式。

　　没有谁想着慢慢来，每个农民在秋天到来的时候都是急性子，怕一不小心秋日的阳光就把稻穗晒得脱落了，怕哪一阵秋风就把稻子吹倒了。在庄稼成熟的时候，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收割转，所有的人都围绕着田地转，冒着炊烟的房子、院子都不再重要，回归于田地，就是秋天带给所有农民的最大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