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60年代,老百姓普遍贫穷、缺衣少食。然而生育未加节制,农村越穷生育越多。我家也不例外,父母生养了7个子女,除老六夭折外,一个个像野草一样疯长,吃起食来如饿狼似的。家里子女多,吃口重,为了不让孩子挨饿,母亲总是煞费心机,想方设法让儿女们填饱肚子。
可那时盛行“割资本主义尾巴”,想种点蔬菜瓜果什么的,除了集体的土地,农民连屁股大的地都没有。宅边场头、河埠江滩还有零零星星的土地,它们固守着自己千百年来的本分——让种子生根开花。一直苦于无法施展自己种菜技能的母亲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,这不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菜地吗!
母亲见缝插针,把老宅四周豆腐干似的零星土地用铁鎝精雕细琢,种上一行行碧绿的蔬菜;棚舍旁、河埠边筑起一个个长长圆圆的南瓜坛、丝瓜坛,到时搭上棚架,占天不占地;屋后水沟边竖起一排排长豆棚、黄瓜棚,就像一堵堵翠绿色的屏风;沿江滩挑来几担土,精细镶嵌的番薯垅就像一条条翻卷的绿龙。这些都是母亲引以为自豪的领地。
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心爱的土地。当领地上鲜绿一片,母亲开心地笑了。母亲的举动令人们眼羡,于是左邻右舍纷纷效仿。水乡的老宅鳞次栉比,地头上的瓜蔓长着“脚”,日夜恣意爬行。母亲十分在意睦邻相处,与邻舍秋毫无犯。我家的丝瓜架中有一根丝瓜藤爬到隔壁七嫂家的草棚上了,结出了丝瓜。母亲对七嫂说,长在你家就是你家的,去摘来吃吧!七嫂脸皮薄,不愿摘。母亲摘来丝瓜送过去,说尝个鲜吧!母亲的领地真的没人侵扰吗?母亲常说:乡里乡亲的,活的是一张脸。那天,有个有喜大娘子(孕妇)在我家的黄瓜棚边斫草,看见棚架上垂吊着许多黄瓜,嘴馋忍不住了,顺手摘了一根囥进草篰里。母亲看到了就当没见,还与有喜大娘子絮絮叨叨拉起了家常。我说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?母亲深有感触地说,有喜的女人想吃什么会屏勿牢,可讨要又开不了口,要是拆穿了,顶的可是贼骨头的名声,那还叫人家怎么做人?
母亲的领地里,四季果蔬应有尽有。秋种萝卜冬播蚕豆;春天栽上南瓜番薯;夏天植上毛豆落苏(茄子);方寸菜地四季常青。娘忙碌的身影常常淹没在朦胧的夜色里。爹在自家门前和田头的河里播上馄饨菱,河面顿显葱郁,与母亲的领地相得益彰。家里一年四季交替堆放着南瓜、番薯、土豆、萝卜、大白菜,甏中装着蚕豆、黄豆、赤豆和豌豆。
艰苦岁月练就了母亲一双巧手。小麦磨面后用来擀面条、摊面饼,最方便的要数拧“面疙瘩”,吃起来香酥滑糯。磨面留下的麸皮,母亲做了麸皮粑粑。尽管吃起来粗糙扒喉,但果腹耐饥,无疑是难得的好东西。麸皮还可拿来汏面筋。汏面筋的水滗一滗,沥去麸皮,留下乳白色的泔水,上锅熬成黄浆。黄浆呈糊状,犹如藕粉汤般晶莹透亮。黄浆好喝,加点糖精更甜。彼时米糠和番薯都用来喂猪。不允许搞资本主义,就不让养猪了。再加上粮食匮乏,本来当做饲料的米糠、番薯刚好用来填肚子。米糠揉成粉团,加点糖精,做成米糠粑粑。尽管米糠粑粑吃起来有苦味,但比起饿得肚皮贴到了背脊骨又算得了啥呢?
记得小辰光,家里几乎顿顿蒸南瓜,吃腻了,母亲就变着法子炖出香甜可口的南瓜糊让我们品味。春天的鸡毛菜绿绿嫩嫩的,用菜油一炒,嚼起来又脆又香;冬天的宽帮青菜经霜一打,吃起来甜甜糯糯。家里储藏的蚕豆、黄豆,既可炒来吃,也可炖来吃。清炒毛豆呱啦松脆、喷香喷香。发芽蚕豆可是有名的过酒菜——独脚蟹。母亲煮的蒲鞋豆在埭上颇有名声。黄豆、蚕豆煮得酥烂,既能当菜肴,又能果腹,两全其美。
儿女们熟悉母亲煮的食物的口味,那是世上最美的滋味。母亲看儿女们吃得香甜,含笑不语,心里也是甜滋滋的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