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台戏曾在家乡风靡一时。老底子的每年春三二月,春耕未曾大忙,老百姓就劲头十足地筹备演喜闻乐见的春台戏。看戏文,不是城里人的专利,农民也喜爱,可又舍不得专程去城里看大戏。于是就腾出场地,搭起草台,请草台班子前来演戏。这样,不但年轻力壮的人能看戏,就连老弱妇孺也能在自己门前看戏文。
村里演春台戏,那是一桩大喜事。由戏头伯伯(村上有权威的上了年纪的人)牵头,派人请戏班子,还挨家挨户收“铜钿银子”,凑演出费用。年轻人扛跳板,搭戏台,移草垛,平场地。老人们在一旁指指点点,小孩子在戏台上不停撒欢,村民们奔走相告,后生们欣喜若狂。
一村演戏,八方来看。这一村李家班的戏演完了,另一村丁家班的戏刚开场。也有同时开场的,别一别苗头,赛一赛谁家的戏场更闹猛,把春天的乡野打闹得热火朝天。戏班子一到,亲戚朋友接踵而来。村道上人来人往,家里面朋客满座。家家户户杀鸡宰鸭,沽酒打油不消停。
咚咚哐!咚咚哐!闹场锣鼓敲得喧天响。都说“锣鼓响,脚底痒”!听到锣鼓声,人们按捺不住兴奋,撒腿就往戏文场上跑。真不知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,顷刻间,场上人头攒动,人潮如涌。人人洋溢着灿烂笑容;处处散发着欢乐气氛。
喧哗声中,一双双巴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朝戏台上看。锣鼓时而敲得轻轻缓缓,好比迈着四方步,走得笃悠悠;时而急锣急鼓,有如快马加鞭,将一颗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。台上大幕掀动,台下望眼欲穿。
锣鼓一停,胡琴委婉,竹笛悠扬,乐曲声声在春风里拉长拔断。也!一声长腔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。大幕徐徐拉开,演员迟迟不见露面,人们的眼光齐刷刷地聚焦舞台。看角儿一亮相,便高声喝起彩来。
家乡的春台戏多半演越剧、沪剧,偶尔也演锡剧。云板击得有板有眼。花旦俊俏妩媚,唱得有如黄莺嘀啼。鼓点急而不碎,小生的翎子舞行云流水。锣声荡气回肠,武生串虎跳前扑一气呵成。氍毹上尘埃飞扬;掌声、呐喊声潮涌般响起。
演春台戏比不得放电影。放电影可在场中央放上凳子,排排坐,静静看。戏文场上,年轻人敞着胸襟,抱紧双臂,左右腾挪,挤往前台。他们一旦起哄,戏场秩序就成一锅粥。场中央,人都前胸贴后背的挤得变了形。一有风吹草动,密匝匝的人头如风卷麦浪翻滚起伏;推波助澜下,汹涌的人潮波涛叠起,隆隆有声。正式看戏的,只能在后场和场边摆条长凳站上去才能看到戏。小辰光看戏,热闹的场面对小把戏很有冲击力,要不是在人猛道里(人堆里)钻来钻去,要不就爬到场后的大树上、场边的草垛上。大人见了就骂:“小赤佬!把我家的草垛踏坍啦!”我居然像受了表扬似的,赖着不下来,心里还偷着乐,你能拿我怎么样?
乱哄哄,年轻人尽情地释放原始冲动。彼时轧姘头、偷婆娘会挨批斗,遭人唾弃。两性关系上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。唯有在劳作中开黄腔、说荤段子来消遣自己。“戏场上吃女人豆腐”也是乡下男人茶余酒后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。戏场上热闹又混乱。总有几个不安稳的后生,脸皮厚得锥勿进,骨头轻得没四两。也有胆大的姑娘不识好歹,试着挤到台前,就好比热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,刺啦啦地沸腾起来。姑娘狼狈逃窜,有被踩掉了鞋子,瘸着腿逃往场边。老人便数落“青头棺材现世宝。柴头(指轻浮)姑娘勿像腔”。一本正经看戏的都是那些中老年,站在后场细细看、静静听。一忽儿跟着台上的滑稽表演笑出声;一忽儿随着悲情抹眼泪。老戏迷耳熟能详,看到得神处,便抬起脚板打拍子,合着词曲“咿咿呀呀”哼起来。居然唱得一字不差,有板有眼,引得众人频频侧目。
散场了,大人找小鬼,家婆(妻子)找男客(丈夫),儿子找爹娘,年轻人找伙伴,哇啦哇啦喊得山海响。有那么一两个捣蛋鬼有搭没搭地假答应,也有听错了瞎搭腔的。闹哄哄的戏文场上,人群潮水般地退尽,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乱纸屑,还有几只被踩坏了的布鞋留在场当中。
夜场,两旁台柱上悬挂着“滋滋”作响的汽油灯,炽白的灯光照得夜空半壁通明。芦扉在风中“咵嗒咵嗒”瞎打棚(开玩笑打岔)。台上,奏乐的漫不经心,演唱的疲惫不堪,跑龙套急吼吼招摇过场。戏场上依旧人头攒动,好似密密麻麻的稻穗在风中徐徐摆动。人堆里热气蒸腾,把春寒料峭的夜空烘出阵阵暖意。散场了,一盏盏灯笼在绵延曲折的阡陌上蜿蜒;一只只小船在银白色的河道里隐约;一阵阵欢声笑语在夜空中回旋。
春台戏敲响了春耕大忙的锣鼓。一番欢乐过后,农民带着对幸福的憧憬投入了繁忙的劳动。春台戏是乡土的一朵奇葩,从我记事起一直到“文革”前夕每年都会绽放。大跃进时期中断过。三年自然灾害过后,春台戏又盛行起来。“文革”期间有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春台戏偃旗息鼓。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农村老一辈人怀念老戏文,春台戏一度重现江湖。然而请来的草台班子的演员多半形如枯槁、身段笨拙,演出了无生气。再说如今的年轻人喜爱电视、电影、网络,对春台戏毫无兴趣,再也没有“锣鼓响、脚底痒”的激情。 春台戏已经销声匿迹,只在一代人心中留下了一抹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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