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初之时,我只是一个不知哪里来和哪里去的念想,尚未成人,仅仅属于大自然的念想,在一片寒暖相续、枯绿交织的混沌之中。
但我能感觉到一片带着柔软舌头的光。它已经照了下来。我生的愿望如此之浓,浓到反而走向一种淡。那时,我仍未能确切地抓住这一切。一些东西正在渐渐地靠近我。它们来自于牛和羊,来自于比牛羊更早的草原上的草。它们还来自于秃鹫,喜欢吞食祖先肉体的神灵之物。它们的翅膀非常坚硬有力,跟山谷的岩石存在某种共鸣。
你看,除了这些,还有风,还有雨,还有光。这里从不缺少阳光,就像不缺少石头,不缺少歌声。它们遵循着一种奇异的节奏,相互叠加、交叉、融合、转化、新生。一些新草已经长出。我就在那片草丛边上,迟于它们一步,来到这个世界上。我的第一眼是:一张丑陋的老脸,却欢天喜地的老脸。
真的,我是那么得迟钝:这感觉来自于那些远道而来的莫名之人。他们都长着如此聪明的眼睛。他们还会使用各种奇怪的东西:跟远方人互相说话的机子,把我的脸和身子还有背后的雪山草原留在一张硬纸片儿上的机子,还有,抽烟时“嚓”的一声能打出火来的机子。其实,我想说,我是那么敏锐:从我学会在地上爬开始,山顶雪线的变化,我早于它们变化之前就已全在胸中,牦牛们的交谈有时很庄重,青稞可以酿酒,云来云去,不过是云在大地上画画。我的肉体自己在长。只有她,才超出我的头脑。但她仍然慢慢地跟我产生了难得的友谊:一种据说是爱的东西会同时寄存在我和她之中。然而,这一切,对我,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。
在她的引导下,我不仅懂得了太阳,更懂得了月亮。神明在上!日月是我生命中最尊贵的神。好吧,我也有一些秘密。那跟母牦牛一样,啃着青草,眼望雪山。它们打着响鼻,而我做着梦。也有可能刚好相反:我打着呼噜的时候,它们做起了梦。早晨的时候,它们的眼睛会透露一些蛛丝马迹。我精通于短刀的技艺:卓玛刀。它是如此美:坚硬,锋利,却必须由我的手来用它。我知道它的光藏在哪里。我也知道应该如何藏起它们的光。我带着它,经过了大昭寺的门口,经过了布达拉宫,还有那条用额头来丈量的路。外乡人说:那叫朝圣之路。
我的路叫快乐之路。尽管外乡人把世界说成一个虎穴。这可笑又奇怪的外乡人。我们在阳光下坐了一个下午。
他的话跟我不沾边。但他的神情,却跟我心心相印。
我当然有自己的名字。可是这奇异的外乡人,却固执地告诉我: 我生长的地方,叫西藏。我的名字叫阿刁。我把这一切全看成是我祈祷得来的善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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