板栗树的叶子在中秋前后渐次染黄,枝头的果实也慢慢咧开嘴。树把积蓄了一年的能量和热情,交给沉甸甸的果实。几阵风过,栗子从浅绿走向棕红。这是板栗树发出的信号,或者说召唤。大地似乎因此变得深沉,人们心里的一股力量也在慢慢生长,并且像火焰般越蹿越高。
躲在偏房一角的已经落满灰尘的栗钩棒子(一般是一根修长的竹竿子),猛地苏醒了。待主人抚去身上的灰尘,它又精神抖擞,有了种即将上战场的豪迈。许久未用的竹篮子、麻布袋,也在屋子的一角跃跃欲试。
逮到一个日光清朗的秋日,人们操起栗钩棒子,挎起竹篮子,向栗树林出发。人们变成了鸟儿,在一棵棵板栗树上落定。他们握着竹棒子,瞄准果实,发力,又瞄准,又发力,如此循环。树林里下起板栗雨。他们下了树,用竹夹子取出栗子放进麻布袋里。这只是一场预演。他们总要把打板栗这件盛事,与出门在外的子女共享。
打板栗简直成为一个节日,有形式又有内容,比过年更充实。在外工作的子女趁着双休或假日归来,重温儿时的梦,也让自己的子女入梦。板栗树热闹起来,迎来了一年中最鼎盛的日子。打板栗,取板栗,装板栗,人们忙成了一条流水线。寂静的山野盛满了欢声笑语,风过叶动是大山欣慰的笑容。
回家。饭菜已经在餐桌上就绪,推杯换盏后,酒桌上陡然活络起来。父亲难得高兴,拿起酒瓶子频频往杯里倒酒。儿子见此,也忙往杯里增酒。热闹而温馨的场面持续着,酒后的父亲脸色红润,眼神潮湿。他又开启瓶子,杯里的酒又往上涨了一涨。在筷子的起起落落中,在酒后喋喋不休的交谈中,饭菜的温度慢慢降下来。父亲喝得满面红光,喝得眼湿唇油。他拿起酒瓶子往杯子里倒了倒酒,谁也道不明他的含意,是在享受丰收的喜悦,还是挽留即将散去的宴席?什么也留不住,只能让这餐饭持续得久一点。于是,他又给自己增了点酒。酒到最后,父亲有些醉意,他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摸出烟,“叭嗒”一声,父亲吸了一口烟,整个脸都被青烟笼罩。子女们把板栗装进塑料袋,钻进车子。排气管冒出一阵青烟,等于和村庄说了声再见。
打板栗的农事还在持续着。这不仅仅是一项农活,它更像铅水,让一格格平淡日常的时光,变得厚重饱满。人们的生活像一张平软的纸陡然间立起来。人们的脚步匆忙在通往栗树林的小径上。他们手中的竹竿子和身上挎着的竹篮子让彼此之间省去了问候。不消说,大家都是去打板栗的。大家干着同一回事,等于所有人的时光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,生活因此像打了蜡一样油光发亮。
打完了自家的板栗,也要帮助左邻右舍,帮助那些子女没法抽身回家或没有女子的人家。不用多说,只要一声招呼,人们就会拿着竹竿子挎着竹篮子,攀上那家的板栗树。他们知道,要不是遇上打板栗这样的事,很少有帮忙的机会。
装着板栗的竹匾、竹席栖息在操场上、柴垛上、方凳上,尽情吮吸秋日阳光。栗子还没晒干,人们想起了没种板栗的亲戚。
俗事如同一个巨大的分类机,把人们分到不同的格子里各忙各的。当人们捎着栗子走亲戚的时候,这架机器似乎合拢了。他们像过年走亲访友时一样,烧几个菜,热一壶酒,围着桌子互唠家常。时光聚沙成塔似的,慢慢归拢,像一锅煮了好久的粥,稠浓香醇。他们在酒后挥手作别,不知道下回的哪一个契机可以再坐着喝酒话家常。
打板栗的帷幕慢慢地合上,好像一阵雷雨过后只留下叮叮咚咚的余韵。有一回周末,我回家捡板栗。所谓捡板栗,就是到栗树林里捡拾人们遗落的板栗,这是允许的。
栗树林里人去楼空,只听到秋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,麻雀扑翅落下的簌簌声。树叶一片一片地变黄,继而告别枝头。地上积起的树叶,使我们的脚步声更加清脆。几天前,栗树林里人声鼎沸,欢声笑语。而今,它恢复了平日的孤寂。卸下树叶的枝丫,光秃秃的,显得一身轻松又一脸无奈。它仿佛笑笑,耸耸肩说:“就这样吧。”
人们散落在各自的田地里,这里一个,那里一个。他们像未拧紧发条的闹钟,松松垮垮。“今天干什么活呢?”“瞎忙活。” 偏房里,栗钩棒子和竹篮子又开始无所事事的日子。它们相对无言,只能等待下一个秋天的来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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