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9岁那年,父亲和别人一起承包了山里的一块荒地,喂了30多头羊,算是搞起了副业。
那里原有守林人的屋舍,荒废了很多年,被父亲改造之后就成了他的“工作站”:羊圈是干打垒的土墙,屋顶铺的是茅草,前面是用榆树枝围成的栅栏,门口拴了一条大黑狗。
父亲白天在山里放羊,晚上就睡在那里,守着他的羊。那时,我上小学,不理解父亲一个人在山里的艰辛,只是出于好奇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住到父亲的“工作站”里。每次放学后为父亲送饭,我都忍不住央求父亲:“爸爸,让我来陪你吧!”
父亲就着水塘里的水洗洗手,接过饭,也不说话。见父亲不说话,我从圈里抓一只小羊羔,放在怀里来回摸着它的脑袋。父亲叹了口气:“真要来也得等暑假,不能耽误了上学。”
那年,我第一次不是因为赶大集、下塘捉泥鳅或者看动画片而渴望暑假的到来。一想到暑假就能在大山里过夜,我就觉得无比刺激。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,我每晚都透过窗户,望着山里那盏孤独的灯,透过灯仿佛可以看到父亲的身影。
刚放暑假,我就收拾自己的东西要跑到山里去。母亲笑着说:“现在去得起劲,可别晚上哭着闹着要回来哦!”我心里巴不得不回来了,脚底生风提着水壶就一路向山里跑去。
正赶上夕阳西下,父亲赶着羊群从山里往回走。羊群走得很慢,父亲也不急,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。我跑过去,兴致勃勃地抢过父亲手里的牧羊鞭,学着他的样子把羊群往“工作站”赶去。夕阳在西山头缓缓地坠落,把整个山林都染成了一片红色。山风渐渐起来,带着泥土的香,带着松脂的香,吹在我的脸庞。嘴里嚼着父亲摘的野果子,感觉像是行在了画里一般。
可是,到了晚上一切都变了模样。山里蚊子尤其多,虽然我早早钻进了蚊帐,可还是被咬了好多包。父亲在墙角点燃了好几支晒干的蒲棒,可蚊子依然在耳边嗡嗡地飞舞。另外,羊圈里的味道顺着风飘进来,臭气烘烘。这些还不算什么,当四周完全黑下来之后,怪石嶙峋的大山在夜色下仿佛活了过来,阵阵风声在松树间呼啸而过,茅草铺的屋顶也在风中呜呜作响,我的心不由得紧绷了起来,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不停地在脑海里打转。
我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角,怎么也睡不着。父亲一边摇蒲扇,一边问我:“害怕了?”我说睡不着,父亲说圈里的羊儿在,外面的大黑也在,没有什么好害怕的。我看着父亲,反问道:“你不害怕吗?”他笑着指了指家的方向:“其实家就在窗外,有什么好怕的呢?”顺着父亲指的方向,我把目光投到窗外,只见夜色下村子里的灯光微微地亮着。
那个夜晚就在害怕中过去了,我暗暗发誓第二天一定要回家,再也不待在这里了。谁知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被阵阵鸟叫声吵醒。睡眼惺忪地推开门,阳光穿云而入,带着露水的早晨温婉而又清凉。大山与我一样,也刚刚睡醒,松树的墨绿渐渐鲜明,裸露的山岩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高大雄伟。远处的村子也刚刚醒来,谁家的烟囱、谁家门前的梨树、谁家的红瓦屋顶,我都能一一辨识清楚。
从未注意到这份美丽的我,此刻觉得再难熬的夜晚也都值了。转过身,看到父亲正在打扫羊圈,额头的汗珠在阳光下闪出夺目的光辉。早晨青草露水多,羊儿吃了会拉肚子,所以羊儿还都在圈里。父亲忙活了一会儿,从墙头拿下一个篮子对我说:“趁着还有工夫,带你摘金银花去。”
金银花摘下来晒干,就是夏季里最好的清火茶。清晨的风拂过,金银花的清香显得尤为绵长。我们一路寻着香气前行,不多时就转进一片花谷。从谷底到山坡,金色与白色的金银花交织在一起,正沐着露珠尽情绽放。
回程的时候,篮子里全是刚采摘下的金银花,带着露水,就像是晨间的精灵。母亲来送饭时,我咋咋呼呼地跟她说着夜晚山间的恐怖,炫耀着晨间摘金银花的事迹。母亲听了只是笑,问我晚上要不要回家,我坚定地摇了摇头。
日头渐高,父亲把羊群赶到山上,羊儿散落在山间,如同朵朵白云在随风飘荡。找一块干净的大石头,我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,听他说过去的故事。调皮时,我或把小羊羔抱在怀里,或扯一扯山羊的胡子,或把耳朵贴在母山羊的肚子上,听一听里面有没有小羊羔。
我渐渐习惯了在山里的生活:点燃的蒲棒依旧升起阵阵青烟,蚊子依然在耳边叫嚣,村里的灯光仍然依稀可见。我坐在蚊帐里背书,父亲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认真地听着。有时大黑叫得急了,父亲就起身拿着手电筒去外面巡视一遍。我揉着眼睛,看着父亲的身影在灯光中渐渐高大。
暑假后,我就被父亲赶了回来,剩下他一个人在山里坚守。那些我曾抱过的小羊羔,也渐渐长大,适应了在山间上下奔跑的生活。而我仍然在放学后,为父亲送饭过去,听他讲羊圈又大了一圈,羊群又多了几只羊……
长大以后我才明白,父亲之所以放弃家里安适的生活,跑到山上养羊,是因为他时刻不忘对家庭应尽的责任,想让我们早日过上富足舒适的生活。这份责任就如同挂在他“工作站”里的那盏灯,不管我是在黑夜还是在荒野里独行,总会微微地亮着,为我指引方向。 此刻我远离家乡,一个人行走在追求理想的路上,但我始终记得山里的那盏灯和那微微的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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