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这个时节,自然而然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父亲。
俗话说得好:大树底下好乘凉。父亲就是我家的大树。父亲有坚实的肩膀,能托起儿女们全部的生活希望。可在我的印象中,父亲很少顾家。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,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,是生产队的带头人。父亲一直忙碌在外,家里的事全落在瘦小的母亲身上。
父亲是街坊邻居眼中不折不扣的能人。他种田爱动脑筋、肯花力气。私人种田时,最早走出村口下田干活的人是我父亲。我家的水稻长势总比邻居家茂盛。成了生产队当家人后,父亲就把生产队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父亲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,抓一把土来捏一捏、闻一闻就知道该施什么肥;无论早稻、晚稻,什么时候播种、什么时候除草、什么时候施肥都烂熟于心。父亲什么活都干在前头,什么活都作出表率。无论耖田、坌田,撒秧、插秧,斫稻、挑担,件件一丝不苟。对干活潦草搪塞的毫不留情,还不厌其烦地指点迷津。父亲就像一名绣花匠,带领社员精细地绣出了一幅丰收图景!
我们浜(自然村)分港南港北,共4个生产队,港北就我们生产队——12队,港南住户多一些,分3个生产队。那时就有几户人家要求划归12队。其中有一户人家,老子留在11队,大儿子大媳妇“反水”投奔了12队。他们看重什么不得而知。三年饥馑岁月里,他们的选择让许多人眼红。当年有许许多多地方粮食歉收,饥嚎四起,饿殍连连,而我们生产队的双季稻粮食总产超“刚要”。家家户户分足口粮,超产粮更是分得满缸满甏。
我说父亲不顾家是有原委的。当时,我家劳动力多,分的超产粮也多,本想天天可以吃白米饭了,可我家依旧喝粥。农忙时两干一稀,农闲时两稀一干。家有这么多大米还喝粥,真让人想不通!那年我刚读初中,记得黑市上每斤大米3元钱。大家都说海根伯伯家该发啦!我听了,心里懊糟,我家非但没发,就连白米饭都吃不起。粮食都到哪里去啦?母亲说:粮食都借给人家了!
那时家乡流行一句话:只要叫得出海根伯伯的,就能借到三五升大米。也许话说得有点过头,但家里的大米借得所剩无几,这倒是真的。其实父亲心里明白,借出去的米有去无回,可还在往外借。我母亲说,这点米能帮得了啥?父亲说,帮一个是一个。或许我们多吃几餐粥,就能帮人挺过难关。我家借出的大米不计其数,母亲从无怨言。街坊邻里纷纷效仿,省下粮食接济亲戚朋友。我们12队从此有了好名声。
我觉得父亲的做法有点傻。有一天,我问父亲,借出多少大米了?父亲坦然说:没记账,也不知多少,只要我们吃得上粥就行了。我想这又何苦呢?父亲知道我想什么,就给我讲起了他的童年。
父亲是个遗腹子。他的娘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。一个裹足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,想多难就有多难。父亲8岁那年,家乡遭受旱灾,母子俩挖野菜、捋树叶度日。这时,后村杨家浜有人愿用五斗米来“换”那时还年轻的娘。看着面黄肌瘦、濒临饿死的儿子,娘咬咬牙答应了。可男方不允许“拖油瓶”。“拖油瓶”即寡妇带着儿女改嫁,原本叫“拖有病”。小孩随母亲改嫁,不被继父当人看待。进门得写下契约,无论小孩有无疾病,都得写上小孩原本身体有病,有啥三长两短与继父无关。这样,小孩一旦受虐致死,继父也就脱得了干系。
“五斗米就将我母亲买走了!”更伤心的是父亲连“拖有病”的资格都没摊上,让母子活活分离。父亲说,当得知母亲改嫁的时候,觉得天都塌了。一个8岁的孩子要独自生活,
恐惧、伤心、担忧就像冰雹一般袭来,哭得命都快没了。娘走了,命还得活,就去财主家做了放牛娃。这哪是人过的日子?冬天睡在牛棚里,脚冷得钻心痛,就伸进牛屎堆里……当年谁给过他一个熟番薯,谁给他吃过一碗粥,父亲都如数家珍。
父亲的童年受尽苦难,就为这区区五斗米。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饿死,想想自己多吃几餐粥又算得了什么呢?原来父亲心里有本账,他撑起的不仅是自己的家,更撑起了生产队这个家。 我的父亲——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。我缅怀父亲,怀念他童年的苦难,怀念他朴实的品格,怀念他不朽的情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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