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可是30多年前的宝马奔驰。”7月的一个午后,父亲一脸骄傲地从老宅里翻出他的“老古董”——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。阳光下,“凤凰”的标志还能勉强看得出。似乎为了证明什么,父亲打开工具箱,在院子里忙活了一个下午。
顾不上满手的油污,父亲轻轻地摇起刚修好的脚蹬子,尘封许久的车轮终于“吱悠悠”地转了起来。我蹲下来,目光越过父亲已经单薄的肩膀,转动的车轮在午后的阳光里洒下一片流光溢彩的影,让我想起与它初次相遇时。
那是一辆“二八杠”自行车,有着令人生畏的“大杠”,两个车把前面有个金属编制的篮子,后座一侧还有一个可折叠的载物架。这是那个年代最时髦的交通工具。父亲把喂了一年的肥猪赶到集镇上,换回来这个“铁疙瘩”。母亲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不好——“不能吃不能喝,花这个冤枉钱做啥?”
大概是存了不能花冤枉钱的小心思,只要一有机会,父亲就要“显摆”一下。攒了一个月的鸡蛋,菜园子里新摘的黄瓜或茄子,地里刚收的各种蔬菜,都被放在这辆自行车上,然后运送到集市。乡间的小路起伏不平,父亲吹着口哨,慢悠悠地盘算着价格和收获。丰收之后,父亲的自行车就奔驰在通往粮油厂的大路上。后座上捆上一袋稻谷或一包油菜籽,换回来一袋新米或者一桶菜油。年关走亲戚的时候,母亲坐在后座上,我坐在前面“大杠”上。那时,我在父亲怀里从未觉得冷。
等我上学之后,父亲就用自行车载我上下学。那时,我最期盼下雨天。父亲披着雨衣骑着车过来接我,总让我生出几分优越感。父亲停下车,把后座擦干,然后说:“坐上来吧!”我就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坐在车后,消失在雨中。
在父亲身后,雨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,我只能从父亲背部紧绷的肌肉中感受到车子越过了水坑或陡坡,只能从父亲的喘息声中感受道路的泥泞湿滑。
那时候,只要飞驰在路上,就觉得生活真美好,连袖口的补丁、日日重复的青菜豆皮和透着风雨的老宅都值得回味。
入了高中,镇里开始有了摩托车。“突突突”的摩托车声顺着新修的柏油路充斥整个乡村。
父亲的“凤凰”落伍了。“凤凰”确实老了,经常在途中掉链子。在烈日里焦急等着父亲上链条时,我总觉得有千万只眼睛在盯着我们看。我不敢问父亲,我们何时才能有一辆摩托车,只是偶尔听到父亲说“好几千块钱呢”。
这句话一直压在我的心头。家里用钱的地方多,上大学的我、身患疾病的母亲。
那时刚迈入新千年,镇上指导我们村里搭塑料大棚、种果树、办养鸡场,养殖科技等开始“飞入寻常百姓家”。除了我和母亲的花销,父亲把不多的积蓄全投在了养鸡场上。为了省钱,父亲的自行车仍奔走在路上。
天刚亮,父亲匆忙地吃上几口饭,车把上拴上一个塑料水壶,从村里到县城,一个上午跑个来回。小鸡的饲料、疫苗就这样被带回家。
因为外出求学,我不曾亲历父亲搭建鸡棚的艰苦,也不曾见过他拉生意、跑销路的疲惫,更不知岁月如何悄悄爬上父亲额头。只是在与母亲打电话时,知道了那辆自行车修了又坏,坏了又修……
后来,养鸡场的效益越来越好,彩电、冰箱、洗衣机被父亲一一买进家门。父亲的自行车光荣下岗,单薄的瓦房也被两层小楼代替。日子越来越好,但父亲后背越来越弯,新买的摩托车也因为父亲越来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,最终被放在院子里成了摆设。
如今,我买上了自己的小汽车,开始体会到生活的不易与收获的甘甜。但不管走多远,我总会想起父亲坚实的背影。
夕阳慢慢下沉,余晖为父亲和“凤凰”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。父亲洗去手上的油污,拍着我的肩膀说道:“从自行车到摩托车,我这辈子知足了。你的车更好,路也会更宽。” 我站起身来,轻轻地说:“爸,以后我开车载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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