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月】
西塘变身为雪。
一个江南古镇仍由古老的事物来解释:那轻盈的雪,从天而降,降于枝头。你在街上走动,你会看到这些新鲜的雪,停歇在市河边的老树上,停歇在明清建筑的屋脊上。
梅花本胜雪,但雪加梅花:那是奇异的纯白和纯洁。
如果你走得慢,它就会停在你头顶上。
一些磨损了的黑色等待着一些刚刚诞生的白色。
但哪怕再古老的事物,仍需要新鲜的眼睛来看。
新意由此产生。
【二月】
一个转化的月份:旧历与新年。旧情与新念。
雪仍会下。人情也仍然在延续。冰冻的事物进入诗歌产生了诗意。这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:寒冷天气里的生活遇到诗歌产生了全新的诗意。
刚刚好:无穷事,四方人,正相逢。
在这西塘。在这古镇。在这命运。
无论东西,穿过长廊,穿过西街,恰恰是走向自己。
一如那么多自己正迎面向你走来。
【三月】
这个月份,称为春天。春天之始。
拥挤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此处成为别人眼中的拥挤。
唯这拥挤,相互间彼此才产生不可言喻的依赖。
这时光里的拥挤,这新年里的拥挤,恰如一棵河岸边的桃花:一根枝与一树花,一些静与一片动。
仿佛一切全都刚刚开始。
一切都在时间里抓住将呼吸停留的片刻:美如春天的西塘。
而西塘成为一个人一生中的某种美。
这春天的西塘啊!
【四月】
果子在枝头一点点如愿长成。
对应江南的节气,一些不知名的闺女在闺阁中暗暗长成。她们是一些生长灿烂光芒的精灵。这些姑娘啊,哪怕再无名,你也需要一些运气,才能在街头遇见她们。
而四月,刚刚从困厄的冬季出来。它正在挣脱冬天的衣装。
如果你看到穿裙子的少女,她的季节要比四月快了一步。
如果你看到穿裙子的少女,她的愿望提前发了芽。
如果你看到穿裙子的少女,她的眼睛里往往带了一个柔软的钩。
一个钩。在江南,盛产鱼的江南,你的愿望是否仍然不足以赞美她们?
【五月】
美好的季节!一些船只会耸起背篷,敞开喉咙,沿着弯曲又弯曲的河,将远方的陌生人运进一条水道:南岸是石板铺砌的青石街,北岸是东西贯通的避雨长廊。
木讷的船夫有时会打个俏皮。
两岸皆翠。
众目夺魂。
西塘的五姑娘就在这水路上啊!
客官,那不是五个姑娘,是一个叫五姑娘的姑娘!
古老的五姑娘!你站在水道的中央,肯定属于往深处走的春天,属于每一个到来而必须往深处走的春天。
这有两岸的春天草木作证,有见证这春天草木的眼睛作证。
【六月】
更美好的季节!
白天悄悄延长。西塘的夜晚开始比所有的夜晚还要长:在东街,层层锁住的灵魂敞开了体内的喉咙。
在西塘,在东街,如果有灵魂,它一定会被塑造成音乐的形状。
而它的脚在酒中跳着舞。
而它的眼睛在夜色中看向自身体内的夜色。
直到光芒涌起。
【七月】
七月流火。
它是液体的引信。
所有的树木都高举着绿色的大旗,书写着最深处的绿色经书。
从送子来凤桥上走过的众生,捧着身体又许了暗愿的众生,终于将沉重的肉身舒展开来,也走向了自身生育的顶峰。
仿佛在西塘,众多道路化为一条大道:
生生不息。
【八月】
一些果实的美……一些种子的美……
正走在八月的雷声中。
长廊的黑色屋檐,石条铺成的长长板路,经过了夏季台风和雨水的冲刷,仿佛脱胎换骨,获得一种新鲜的亮。
转角处,一个个人走进石皮弄,又走出石皮弄。
有人在寻找自己生命中的另一条看不见的石皮弄。
它一定站在夏天的终点处——
烈烈如火之后。狂风暴雨之后。
两侧墙壁的潮湿斑驳之处,呈现出果子的形状和胶片的色泽。
【九月】
九月授衣。
一段音乐拐过了高潮,走向平坦的腹地。一个捏得过于紧张的拳头慢慢松开了。这个亚热带的江南古镇,一头秋老虎仅仅只能统治白天。
吆喝声、碗碟声、问路声,都在瞬间获得了抒情的品性。
从临河客栈的窗口望出去,
河将天空之蓝复印在水面上。
【十月】
这黄金月份,像不停怀孕的春天一样,西塘将远方游客一个个分娩出来。
那分娩而至的人,却又仿佛怀着胎,要分娩一个个独一无二的西塘。
宜人之秋,行装简洁,束束光线明朗而干净——
它们从空中浩浩荡荡而来,无形而透明地停留在黑色瓦片脊背上,又从瓦片上向下滑落到行人的肩头。如果掉落在石板或青砖地上,它们定会像珍珠一样满地滚动。
这可以比喻为珍珠的生活!
夜间河岸的红灯笼倒影入水,暗示了行游西塘的双倍的慷慨赐予。
【十一月】
请酌饮一杯黄酒!
天空在打扫人间的俗务。树木在打扫体内的落叶。店家已将桌案和柜子擦洗干净。储满酒的瓷瓶反射着来自于你脸上的光。
风把时间编织成一件件衣服。透过它们,你触到了时间之核:那是一个冷热的钟摆。
那向你招手的店家早已明了这一切,并摆下了江南的种种食物——
白水鱼、螺蛳、鳑鲏鱼、毛豆、茭白、臭豆腐、荷叶粉蒸肉。如果在夏天,你的酒杯前会有几个新鲜的莲蓬,刚刚从水中被采下。
而酒也刚刚喝入了暖胃之中。那是西塘接触你的身体所能到达的最深的地方。
【十二月】
雪又重新降临。事物在雪中正在更新。
太多的事物需要收藏。
这正在宁静地展开的冬季,陌生人啊,请让我为你做一次导游——
从西街出发,在石皮弄,你的一部分将留在暗淡的光线里;
在南社成员相互酬唱的西园,你的一部分将留在浩瀚的历史里;
在钱塘酒家或者无名酒家,你的一部分将留在晃动的酒杯里;
在两千多米长的长廊下,你的一部分将留在泛着泥色的青砖缝里;
在一座座石桥上,你的一部分将留在天光云影的波纹里;
在一个个陌生人的背后,你一部分将留在他们也许永远沉睡的记忆里。
十二月!那个最后离开西塘的人,在路上会遇见一月里第一个赶来的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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