熟悉的吴侬软语,亲切的童年回忆,童谣,承载的是孩提时的无忧无虑和游子们挥之不去的乡愁。
表弟吴君早年于浙江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,获得博士学位后即留在硅谷的英特尔公司做了近30年的软件工程师。去年暑期,他好不容易安排出假期带小女儿到上海参加少年夏令营活动,其用意是让女儿通过和中国小朋友的交往学好中文。趁女儿在夏令营里与小朋友玩得开心,表弟一个人开溜了,犹如一名背包客,悄悄地来了嘉善。
表弟小名叫阿胖,因为他小时候生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,十分可爱,故而名之。只因他娘患了严重的心脏病,不能劳累,就在阿胖4岁时将他从杭州送到了嘉善天凝的舅妈家里。那时我家里上有三个姐姐,下有两个不到10岁的弟弟。阿胖住在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里,白天跟我的两个弟弟玩,吵着,叫着,疯闹,勿要太开心哦!
学校放了暑假,每天上午,阿胖坐在河边廊棚下的青石凳子上,看我的两个弟弟钓鱼,他也想去钓啊,但我娘再三关照我们姐弟:阿胖是他娘的心肝宝贝,千万看牢了,不能让他乱跑,也不能让他到河边去玩水。于是,阿胖只能乖乖地坐着,一副很听话的样子。但小男孩的眼睛也闲不住,这个杭州城里的小孩,如今看乡下的一切都觉得新鲜:他数着一条一条“咿呀”摇过的农船指指点点,自言自语;看渔夫敲打着船板指挥鱼鹰下水捕鱼,而当鱼鹰浮出水面叼上了一条大鱼时,他则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。
而每天到了上午9点钟,当清卫所倒马桶的粪船缓缓靠岸的时候,阿胖那杭州口音的童声便响亮地叫了起来:“大脚疯——你又来嗒!”于是那个摇粪船的老头在船上艰难地迈开两条水桶般粗的橡皮腿,露出两个大黄牙,挥舞着船篙也向阿胖响亮地回敬了一句:“杭州人,刨黄瓜儿——”一时河岸边响起了:“大脚疯——”“黄瓜儿!”“黄瓜儿!”“大脚疯!”这一老一少的叫骂嬉闹声便不绝于耳了……
这次阿胖回国到嘉善,先恭敬地拜见了96岁高龄的舅妈,奉上一盒上好的西洋参,又给了表兄妹的孙儿孙女们每人一个红包。于是我的两个弟弟为了答谢,隆重地在罗星阁宾馆雁归来包厢宴请阿胖,并邀我出席作陪。
30年未曾谋面,阿胖如今一点也不胖了。他个子不高,但眼睛亮亮的,显得睿智、精干而又秀气,50岁的年纪,一点不见老,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。三杯家乡的善酿酒喝下,阿胖白净的脸微红了,话也多了起来,说起他小时候住在我家的许多往事仍历历在目。
我说: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,还亏得你记得如此清晰。”
阿胖说:“你们嘉善话很有趣!鸡叫‘咕咕鸡’,鸭儿称‘嘎咧咧’,猫叫‘阿呜’,鱼则称‘娃娃嗯’……”
“那你现在还能说几句嘉善话吗?”
“可以,我还能唱你们乡下的童谣呢。记得外公常拉住我的手,‘吱啵嗒,摇船吱啵嗒……’一边摇,一边唱。”
阿胖说着摇头晃脑唱了起来:
摇啊摇,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,
外婆娘娘真要好,买个“娃娃”烧,
烧来头勿熟尾巴焦,
外甥吃到泛淘淘……
舅妈也很爱我,常抱我坐在雕花眠床上,两只手柔柔地拍着我的手唱:
一箩麦,两箩麦,三箩打大麦,
噼噼啪,噼噼啪……
我还记得夏天你们天凝乡下萤火虫蛮多的,夜空里漫天飞舞。你们几个哥哥在乘凉时带了我到草丛里去捉萤火虫,捉来放在小玻璃瓶里,晚上当灯笼照。然后我们一边挥舞着小瓶,一边跳跳蹦蹦地唱:
萤火虫,夜夜红,红绿带,四角裙。
游水过去采红菱,红菱采勿着,野菱戳一脚,野……
表弟唱不下去了,我马上接过来唱道:
跑到先生搭去讨膏药,
先生呒不啦。
门槛底下拾着一个破膏药,
一贴贴是半只脚,
烂脱半只脚,半只蒲鞋正好着。
“哈哈哈哈,喝酒,喝酒!”表弟和大家一起舒畅地笑了起来。
大弟说:“小时候我们做游戏,还有一个接着一个唱的什么‘老虎吃小孩’,听来也蛮有趣的。”
阿胖说:“你快唱来听听。”
于是大弟挥舞着手唱了:
公鸡啄蜜蜂,
蜜蜂叮瘌痢,
瘌痢背洋枪,
洋枪打老虎,
老虎吃小孩,
小孩捉公鸡,
公鸡啄蜜蜂……
顺口溜又回来了,循环往复,如此竟唱个不停了。
我说:“还是让我来唱个‘十稀奇’,也蛮有趣的。你们听好了。”于是我清清嗓子,拍着手唱了起来:
一稀奇,麻鸟踏雄鸡;
二稀奇,西山老虎猫拖去;
三稀奇,三岁小囡出点拐子须;
四稀奇,四(师)姑庵里张灯结彩讨女婿;
五稀奇,五只黄牛养啦鸟笼里;
六稀奇,六十岁婆婆跌进汤罐里;
七稀奇,七石缸放啦盖碗里;
八稀奇,八仙桌摆啦圆盘里;
九稀奇,九只航船撑啦阴沟里;
十稀奇,贼伯伯啦儿子跌啦坑窖里。
这“十稀奇”我一口气唱毕,阿胖笑道:“阿哥唱的童谣真有趣,好记性,我在美国英特尔公司整天埋头钻在计算机的程序里,使用的都是计算机语言,就是回到家里大家说话也都说英语,此番听了嘉善的乡音俚曲,真是别有风味,一饱耳福了!”
小弟喝酒猛,此刻已经有了几分醉意,他大着舌头问:“阿胖,那,那你的儿子和女儿都不会说中国话,话了,阿是啦?”
“虽然我这个美籍华人30年在美国工作,职务体面,生活富裕,在美国也算得是中产阶层。但嘉善就是我母亲的娘家啊,每当我清明到杭州南山陵园跪在我娘的坟头时,我总是长久地默哀,我渴望倾听乡音!所以我总要尽可能地带我的儿子女儿多到中国来走走,这里毕竟是生养我们的祖国啊!今晚我在嘉善和哥哥们难得欢聚一堂,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懵懂的童年,我真的很高兴,很高兴……”阿胖表弟说着,说着,眼睛有点湿润了。
大弟、小弟一齐举起酒杯直嚷嚷:“表弟,喝酒,喝酒,弟兄难得相见,人生难得几回醉,我们干了!”
于是红光满面的表兄弟们碰响了酒杯,罗星阁雁归来包厢里又响起了男子汉粗犷的童谣声:
萤火虫,夜夜红,红绿带,四角裙。
游水过去采红菱,红菱采勿着,
野菱,野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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