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也爱母亲
却和母亲爱我们不一样
我们的爱是溪流
母亲的爱是海洋
——摘自汪国真《母亲的爱》
母爱是世上最平凡也是最伟大的情感。母爱出自本能,有如海洋浩瀚;而儿女对母亲的爱源自血脉,好似溪水涓涓。
母亲,吴地叫姆妈。一声姆妈软糯亲昵,贴心着意。我的姆妈长得矮小清瘦,脑后扎一发髻,头戴蓝条子毛巾,身穿斜襟布衫。她目不识丁,少言寡语,循规蹈矩,是典型的乡下女人。
姆妈生养了7个儿女,6个成行,含辛茹苦可想而知。姆妈就像一只老孵(读“部”音)鸡,总是把儿女揽在她的翅膀下。
1956年深秋,医疗队下乡来我村。我三哥住进村小礼堂治疗血吸虫病。那天傍晚,姆妈上岸(收工)回来,来不及去河埠洗一洗,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棉被,拖着两脚烂泥,心急火燎地走了。姆妈出门没多久,渡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救声,“救命呀!快来人哪!有人掉河里啦!快来人哪!”凄厉的喊声撕裂了宁静的天空。
那年我10岁,正在家里烧晚饭。听到呼救声,脑子一个激灵,心里一阵惊悸,姆妈去的正是渡口。我慌忙扔下火钳,夺门而出,飞快地往渡口跑去。路上听人说,有人从渡船上掉进河里了。
老家北姚浜,村落东西向。一条小河把村窠隔成南北两岸。穷乡僻壤的小村,河上连一座独木桥都没有,只有一条两头拴着绳索的渡船。过河就得来回拉索。渡口设在少有人家的地段,那里河道最阔。村民们都说渡口是个邋遢的地方。家乡有一说法:人溺死后成了“落水鬼”。“落水鬼”若想重新投胎,必须找个垫背的。而渡口是溺死人最多的场合,也是“落水鬼”蹲踞出没的地方。除了万不得已,一般人都不去渡口。那里人迹罕至,十分冷清,甚至有点恐怖。渡口一旦淹死了人,就会说成被“落水鬼”捉去了。
我一路狂奔,来到渡口一看,渡船正漂泊在河中央,船首搁着一条棉被,正是母亲拿的那条,可母亲不见了人影。有人看见我母亲独自一人上了渡船,飞快地拉着绳索过江。渡船刚到河中央,突然像被拽住了似的停顿下来,人一下子栽下河去。见有人掉进水里,岸上的人不由得惊叫起来。说来也怪,人一旦掉进河里,即使不识水性,也多半会挣扎着打几个探头,可栽下河去的人竟然消失得无踪无影,水面上连个水花都没有。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?我吓坏了,难道姆妈真的被“落水鬼”一把拖住了不成?否则怎么会一次都没冒上水面呢?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正在这时,我看见河对面扬起一个巨大的水花,随即透出一个头来。接着,一个瘦小的女人从河滩边艰难地爬上岸来。她浑身湿透,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滴答答淌水。我惊呆了,果真是我姆妈!
看到母亲爬上岸,我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,挽起裤腿管下到河里,捞起渡船绳索一看,发现绳索绊在木桩上。我明白了,原来渡船的绳索被岸边的木桩缠住了。姆妈生怕耽搁时间,急着过河。由于绳索拉得猛,飞驶的渡船陡然被拽住了。处在惯性下的姆妈便一头栽下河去。
我连忙拉着渡船到了河对岸。姆妈口唇苍白,脸无血色,不住地打着寒颤,连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。一阵风过,姆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。我赶紧上前,想去扶她一把,可姆妈坚强地摇了摇头。回到家里,姆妈去房里换衣服,还说要躺一会儿。姆妈本是一个要强的人,白天忙个不停,从没歇过一会,想必在河里吃了不少苦头。
我有过溺水经历,情景异常恐怖。那时我还不会游泳,掉进河里,河水便汹涌扑来。一张嘴,水毫不留情地往喉咙里灌,呛得人金星直冒,胸口闷得都快炸了!我怎么都想不明白:姆妈不会游泳,冷不丁地栽进河里,又是如何逃离“落水鬼”的魔掌呢?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父亲和大哥也从田里回来了。当得知母亲溺水后,父亲快步走进房里。房间里很快传出父母的说话声。我们兄妹几个全都涌进房间。看儿女们围在床前,姆妈强打精神朝我们笑了笑。
父亲称赞道:“不会游水,居然能自己救自己,本事真大。大家都说渡口邋遢,难道你不怕?”
姆妈说:“掉河里吃水都来不及,哪还顾得上怕不怕呀!怪只怪自己性子毛躁,才惹来大祸。掉进河里的一瞬间,脑子一个激灵,完了!要捂杀塌(土话:意为溺死)了。我想要是自己死了,家里这帮小囡哪嘎办?等我反应过来,发觉渡船绳索居然还在手里。绳索在,希望就在。于是鼓足勇气,紧紧抓住绳索竭尽全力一把接一把拉着前行,硬是把自己从水底下拉过了河。”
姆妈掉进河里的一刹那,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,而是我们这帮儿女。听得我心酸酸的,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。
听姆妈一说,父亲不由感叹:“你头路(即思路)介清,真是了勿起!看来连‘落水鬼’都怕你!”
原来,当姆妈命悬一线时,母爱超越强大,令鬼魅生畏。(作者 三篰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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