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篰草

　　自古以来，人们深谙生活真谛，满足果腹之欲就从清晨买菜开始。“买菜吟”诗云：酱醋油盐新价更，提篮小买妪翁惊。老百姓最关心物价涨跌，因为每天都得提着竹篮去买菜。

　　竹篮是彼时老百姓的常用物件，谁家都少不了。在我眼里，竹篮是有生命的，因为它是用竹林里的竹子做成的。大地赋予竹子生命，竹篮延续了竹子的生命。

　　春雨滋润下，竹笋破土而出。在“哔哔啵啵”的拔节声里，竹笋挣脱箨壳的羁绊，“蹭蹭”长高，身姿挺拔，剑指苍穹，傲视世态炎凉。

　　长成的竹子用处大。竹席、竹椅、晾衣竿，竹篮、竹筐、竹扁担，土笪、筛子、铁鎝柄，有哪样不是竹子做的？竹篮装货带物很方便。譬如，去地里割几棵青翠欲滴的菜，放竹篮里拿回家。又譬如，上街置货，买来糕点，打来油酱，一股脑儿放进竹篮里，挽手里既轻松又方便。

　　彼时家乡盛产“杜园竹”、篾竹。几乎户户屋后有竹园，也算是天物共享。而且差不多村村有竹匠，三百六十行缺不了这一行。竹匠师傅有粗细之分。粗工仅编一些竹篮、草篰之类的物件。编罩篮、长篮及做工复杂的幢篮取材讲究，做工精细，工艺更胜一筹，需精工制作。编织篾席的有专门从事这行手艺的篾竹师傅。

　　编织提篮、草篰，都用大路货——“杜园竹”。篾竹师傅要用竹筒长、竹节平的篾竹。最吸睛的要数师傅劈竹篾。先将竹子锯成段，用竹刀劈开。再根据编织需要，竹子劈成宽窄不一的竹条。编竹席、罩篮需要篾竹的头层篾。竹匠师傅一手持竹刀，一手持竹条。刀口往竹条的起头处一磕，竹条往刀口上送，“吱啦吱啦”一阵响，头层篾就像揭张纸那么轻易地分开来了，而且篾劈得宽窄均匀，厚薄如一。师傅一边飞刀劈篾，一边谈笑风生，竟是那么游刃有余。编织竹篮时，竹条呈放射状散开。长长的竹篾在师傅手里舞动翻飞，叫人驻足，使人眼花缭乱。

　　老底子，谁家都能拿出几只竹篮来。竹篮有大有小，形状各异，名目也多，有元宝篮、四角篮、提篮等。那时尽管没有塑料袋，出门顺手提只竹篮，盛物携带可方便了。

　　家里最常用的要数“猪头篮”。啥是“猪头篮”？或许再说一个名字——杭州篮，大家就清楚了。以前，人们去杭州烧香，总会带几只杭州篮回来。除了自家用，还馈赠亲眷朋友。杭州篮形如一只带把手的小圆筐，篮高30多厘米，篮口直径与高大致相当，底部稍小。把手高启，便于提携，也适合挎在手腕上。比起家乡普通的四角篮来，杭州篮编织精致，做工考究，式样好看，最适宜装小物件。比如去野外挑点野菜，诸如荠菜马兰头，或装些菱角送人什么的；再比如要往隔壁人家送些难得一吃的佳肴，把菜肴盛入白瓷撇碗，放进竹篮，用毛巾盖住，即卫生又雅观。竹篾匠心灵手巧，仿着编只篮子还不容易？不是杭州买来的，叫杭州篮就徒有虚名了。本作货也得有个名字，就叫“猪头篮”吧！为啥叫“猪头篮”呢？有说篮子的大小恰好能装一个猪头，也有说其形状就像猪头，算是入乡随俗，乡下狮子乡下调嘛！

　　干家务活用得最多的是提篮。提篮口大底深。口径约有“尺八头”镬子般大，呈圆形，底小，六角状。把手粗大，相当牢固。提篮能当竹筐使用，可提可挑。农户家里都会养一两头猪。那时猪都喂米糠青草，人们不时会去田野里割猪草。装草不用草篰便用提篮。再是去地里摘些瓜果或坌点番薯什么的，也多半用提篮装。装满了用扁担挑，十分方便。提篮就像一个粗壮的男子汉，干什么活都任劳任怨。

　　饭篮几乎家家有。其形状圆如镬子，直径尺余，提手如弓，用细篾编织而成，用来盛饭。大忙季节，农民整天在田间耕作，中午连煮饭的功夫都没有，只能趁早上一并煮好了。可江南夏季炎热，饭放镬子里容易馊掉。把米饭盛在饭篮里，悬挂在通风阴凉处，饭篮的篾间既紧致又透气，米饭放一天都没问题。儿时终日饥肠辘辘，欲壑难填，看到饭篮就想吃饭。从饭篮里盛出满满一碗饭，母爱的温暖在心头汩汩流淌。

　　家庭常用的还有罩篮和长篮。罩篮和长篮都有盖，用来装菜肴。篮子用细篾编织，像镂空的艺术品。苍蝇飞不进，灰尘掉不进。新编的罩篮和长篮，用上好的桐油抹上好几遍，使之坚固耐用。不同的是，罩篮大而圆，扁扁的，呈圆柱形，可装七八只小菜。菜肴装在罩篮里，往梁上垂吊的钩子上一挂，连老鼠都“望洋兴叹”。长篮呈长方体，分上下两格，可放四碟小菜。农民去较远的田头干活，需带中饭。小菜装在长篮里，上格是油炖菜加炒水芹，下格是酱瓜萝卜条，外加一两个咸鸭蛋。百脚(蜈蚣)爬不进，小虫飞不进，既卫生又安全，是乡下人的健康卫士。当然，这些都是贫穷人家的寻常之物，竹篮还有奢华富贵的呢！那就是幢篮。幢篮，家境富裕的人家才备，用得也稀少。如今幢篮都作为古董收藏。幢篮，是一盒一盒“幢”起来、挑着走的篮。每只幢篮共三格，形如小亭，有圆柱形的，也有六角形的。两只幢篮成一担。幢篮是民间竹编工艺品，设计精巧，造型生动，制作精良。每只幢篮编有不同的花纹，两旁的竹柱有“龙凤呈祥”等浮雕或透雕。抹上多遍桐油，油黑油黑的，显得庄重。考究的上了红色油漆，看上去雍容华贵。小辰光，我家家境还算殷实，去姑妈家做客，爹娘十分讲究，带了条箱、幢篮，摇船到杨家浜去。因为姑父是开大船搞运输的，算得上村里的富户，来我家做客讲究排场。就这样，父亲也踮起脚来应酬。船停妥，我家兄弟几个忙着扛条箱。条箱里放置各种礼品。虽呒金银细软，可也是莲子桂圆、核桃乌枣那些大滋大补的南北货。爹挑起幢篮。幢篮里装的是蹄子八样头，件件新生热货。走亲眷，扛条箱，挑幢篮，大富大贵，显得气派。左邻右舍投来羡慕的眼光。这时候爹娘脸上放光，觉得体面。

　　竹篮是盛物之器，一生盛满了欢乐和悲哀。老底子，对亲叫“拿篮头”。男女双方看亲觉得合适，八字合对了，男方准备珍贵礼物，诸如戒指、手镯、项链等真金白银，由媒人送给女方。双方第一次上门还要送礼。男方尤其重视。毛脚女婿备了名烟美酒、火腿蹄髈、礼盒补品、精美糕点，手提肩挑上门来。未过门的媳妇上门也送礼。礼尚往来，名副其实的“拿篮头”。讨亲时要带“谢娘篮”。“谢娘篮”专为感谢母亲养育之恩，还饱含祝福。“谢娘篮”里的必备的礼品有：大雄鸡(金榜题名)、大鲤鱼(鲤鱼跳龙门)、苹果、甘蔗(祝愿夫妻生活完美甜蜜)等。竹篮里装满了礼品，喜庆盈门，充满欢乐，就连盛物的竹篮也眉飞色舞。

　　清明节扫墓要上坟，特别是新清明，上坟很讲究。用罩篮装上荤素小菜、酒肆杯盏。在坟前点烛焚香，摆上菜肴酒肆，祭祀叩拜。亲人哀哀啼泣，思念亲人的泪水一篮子都装不完。

　　竹篮“一生”饱经风霜，历尽世间冷暖，用得久了，也会像人那样垂垂老去。老了就会疾病缠身，这里断了根竹篾，那里破了个洞，主人舍不得丢弃，再用一阵子吧！真是老骥伏枥唉！

　　竹篾枯败残断，竹篮千疮百孔了。一生总得有个了结。踩几脚，成了柴火。没有豪华的墓穴，没有隆重的安葬仪式，被塞进灶膛付之一炬。竹篮残肢吐着熊熊火焰，释放热能，燃尽自己，化作灰烬。

　　落红不是无情物，化作春泥更护花。灰烬是钾肥，施进竹林里，来年又是一番新气象：新竹高于旧竹枝，全凭老干为扶持。明年再有新生者，十万龙孙绕凤池。